在两次迷路之后,终于抵达通往颜料矿的山口,几条汉子呼喊着神山的名字冲下车,抱在一起庆贺。鸿平兄毕竟已经一年多没来,他说能找到这,一半是靠运气的。
我和鸿平兄有种莫名的默契,他似乎知道我是带着那个问题来敦煌的。因为前不久,我又信誓旦旦的想涂鸦了,好多年不动笔,颜料的选择,确实有些茫然,真不知如何下手,何况我对一些颜料是抱有“成见”的,记得有次去杭州的丝绸博物馆,正值一个敦煌主题展,展出的是前辈们临摹的敦煌画作,线条、造型确实浑厚里透着轻盈,朴实中散发出庄严。唯一遗憾的是那一抹化学色,像红烧牛肉面里的添加剂,我始终觉得不似敦煌的“味道”。再则,《士与土》老兵拍摄项目让我得到一份意外的礼物,来自全国多个地方的战土,这土的色彩令我着魔,可始终没想好如何使用。敦煌与战土,交织成一个无法摆脱的谜团,这次我要找到答案。
焖饼子就着羊肉,甘肃的羊,喝的是祁连雪水,吃的是中草药,肉嫩味美,没有膻味,尤其做成串串,多放孜然、辣椒,最近可没少吃。但此刻我已然忘记这东西是要咀嚼的,水也是直接灌进喉咙,我早已等不及,留下两位看车休息,我和鸿平兄师徒沿着峡谷往深山走,峡谷很窄,人只能沿着山沟底部穿行,沟底满眼乱石,两侧不见一棵树,峡谷里只有一两种不知名的枯草,连只鸟都没有,荒凉至极,心底有种来不及多想的恐惧。这两位像两头山羊,一路是跳过去的,我一手端着接了三脚架的单反录制,还得时不时用手机拍几帧图片,其实即便我两手空空也赶不上他们,不到半小时我已经喘成狗了,没法子,赶路吧。
鸿平兄为了等我,歇了几次,于是我趁着没掉队的时候,请他边走边聊,否则我只能一路拍他们的背影了。鸿平兄说他隔一段时间,就很想回这里一次,在这里时,虽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,但可以彻底放空自己。再者,古人作画,亲自采集、调制颜料也是创作的构成部分,然而现代人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,同时也失去了对颜料的理解,每次找寻颜料对他来说更是为了一种体验,体验一种艰辛,体验一种精神,体验自然,体验天地。我应和着:“这和我在做的湿版摄影工艺有几分相似之处,玻璃这类感光基材自己划,所有用于配制感光、显影、定影、保护的制剂都得自己干,做古典摄影工艺我都快成五金店、化学店伙计了。”一路上俩人就这么聊着彼此在做的事。
大约离进山一个半小时左右,他指着前面一座山说:“应该就在这座山后了。”这次他没走山沟,打算直接爬过去,我和小*在后面也跟着往上爬,爬着爬着我开始迟疑,这哪里是山?下脚之处分明是“刀锋利刃”,那些亿万年来形成的风砺石又再次风化碎裂,就这么密密麻麻插满山体,山很陡,手抓不到任何牢固的东西,我感到自己的双腿开始发抖,显然原路已经下不去了。鸿平兄爬到山顶,却没看到颜料矿,失望地告诉我爬错了山。此刻,我脑子一片空白,木鸡般定在了原处……
“上来吧,你们沿着山脊走,我去探探路。”鸿平兄把我喊“醒”过来,豁出去了,既然下不去还是爬吧,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山顶,等我转过身去看上来的路,腿抖得更剧烈起来,“鸿平兄,我还有个才读一年级的孩子,我还有家人……”我脑子里开始闪现一些从没有过的念头,这次是不是就留这了?就算这相机滚下去,卡也许还是好的,怎么着也得录制一段,继续干活吧。接下来,怎么走的山脊,怎么下的山沟,彻底“断片”了,一个时段里脑子和身体都已不再是自己的,神识伴随一只脚落地的最后一刻才被重新装进身体。好险,总算活过来了,拍拍身上的土,四下里张望着,我突然发现另外两个人都不见了,连忙摸手机,手机,手机在这里是没信号的,喊吧,没喊多久,小*出现在一处山脊,原来鸿平兄已翻过几个山头,安排小*沿着山脊给我带路。
领路的小*
当我看见相隔两个山头的鸿平兄时,他高声喊着:“找到了!”这声音响彻山谷,传出很远。我跟着山脊的小*几乎是一路小跑也到了矿口,“长江兄,你来看!”顺着他的手指,我看到了,我看到了!我终于看到了!这哪里是颜料矿,这里分明藏着一幅幅敦煌壁画!自然造化,浑然天成,虽盈盈数尺,顷刻间却足以震撼到你的每一颗细胞。记得常沙娜先生在研究敦煌的色彩时,有过这样一段叙述:“总的来说,敦煌壁画是利用了当地的、当时的矿物颜色来源,但不一定全部都是取自当地,比如石青、石绿,当地不产这个,从西域或西藏、青海运来也是有可能的。我归纳,不管是哪个朝代,石青、石绿、土红、赭石、土*、浅米*是很重要的色彩,只不过分量不同、多少不同。”
颜料矿内的自然造化
付鸿平和他的沙河工作室
付鸿平和他的沙河工作室
付鸿平亲手调制的矿物颜料
石青、石绿、土红、赭石、土*、浅米*,矿坑里的颜色远远超出了上述这些,还有奇妙的蓝、紫、灰,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颜色,它们交相呼应,就像一幅幅敦煌壁画。据鸿平兄说,朱砂、青金石、雄*、雌*、石青、石绿……几乎敦煌壁画里的颜料他在敦煌一带都找到过,多年来他一直在搜寻敦煌的矿物颜料采集点,那些矿坑色彩种类不一,挖掘深浅有别,有的只挖了表层,有的深达50多米,分布数量极为可观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他对走过的矿坑做了一个简单的加法,而这个加法却引发一段极具价值但有待论证的思考。
付鸿平曾粗略计算,那些矿坑累计采集的总量至少超过几百吨,一个敦煌莫高窟会消耗如此的多的颜料?也许有一种可能,敦煌在某一个历史阶段,她的颜料矿除了供给了本地,会不会运往内地,甚至国外,敦煌矿物颜料的采集能力、加工水平、供给范围可能有过一个全盛时期。记得近年一支由美国、日本和欧洲科学家组成的研究小组,在修复阿富汗境内著名的“文化圣地”巴米扬山谷(BamiyanValley)被塔利班炮火损坏的一些壁画时,发现一部份壁画创作于我国的唐朝贞观年间,科学家推测其中一些壁画很可能是来自丝绸之路的东方艺术家所作。他们是否来自敦煌呢?是否使用了敦煌的颜料?早期西方国家的颜料,最初也是取材植物、动物、矿物,在没有金属管装油画颜料的时期,颜料都是小作坊或者艺术家自己制造,用动物的膀胱存储颜料,随用随取,我的脑洞开始大开,达芬奇有没有用过来自敦煌的颜料?这猜想难免有些天马行空了,还是先把心收回眼前这颜料矿吧。
前秦建元二年的僧人乐尊路经敦煌时,忽见金光闪耀,如现万佛,于是便在岩壁上开凿了莫高窟第一个洞窟,如果他当时有部手机,拍下那个“如现万佛”的场景,我在矿坑里拍摄的这帧照片跟它会不会有几分神似?我和鸿平兄如痴如醉的欣赏着矿坑内一幅幅“壁画”,感叹这或许就是敦煌的“本来面目”吧。
金光闪耀,如见万佛。
我和鸿平兄在山顶的矿坑口
小*有一点老敦煌的味道吧
回去的路上,我的大脑仍旧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,“假如莫高窟被一把火摧毁,还会剩下什么?所有关于敦煌学的实物都被烧净,我们还有什么?”我问鸿平兄。这个问题虽有些唐突,这个假设可能也有些勉强,但着实是我想和他探讨一番的。鸿平兄转过脸,瞪大眼睛:“我这些年干的就是这个啊!文化要传承,我们从老祖宗那里传承什么,没研究明白的遗物那叫文化尸体,除了老祖宗的遗物之外,还应该是她的精气神,连个最基本的颜料都整不明白,我们还画什么画,谈什么艺术?谈什么敦煌?”车里瞬间充满两人会心的傻笑。
付鸿平的沙河工作室
付鸿平的弟子都要练习这幅“一笔同心”
调色碟里的矿物颜料
干枯了,却成为一幅作品
几天后,在嘉峪关灵壇寺,我遇见慧平师父,他自小在敦煌小雷音寺出家,他送我了一段开示,佛陀领弟子路遇土堆一座,佛陀俯身去拜,告诸弟子,此为佛塔,有佛常驻,内有智慧,众人遂俯身跪拜,但不尽得解,心有疑惑,明明是土,何来智慧?然世间佛塔、智慧皆源自这一处土堆……
亿万年来,我们脚下的土幻化了万物,也滋养了万物,同时也滋养着人类的文明,大约四万年前,人类开始使用土与炭来绘画,敦煌的画师们如同人类的祖先一样,在修行中感受着天地的精神,领悟着自然所法之道,用自然界再普通不过的土,去描绘他们的所见所闻、所思所想、所参所悟,抑或天地只是借由画师之手为我们传递她的精神,她的悲悯,她的不言之美……
去戈壁吧,在戈壁滩你可以体验一种千古的情怀,她叫孤独,去敦煌吧,看看那里的山,那里的土,也许你可以遇见敦煌的“本来面目”。
.3.17慧海于敦煌
《士与土》项目收集的战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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